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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還以為她會守交通規則

──鄭至慧其人其文

邱瑞鑾

鄭至慧是個讓人錯愕的人。在許多方面。

首先,是她的個子。如果你認識她的時候,她是坐在椅子上的,你心裡會暗忖,她是高個兒,至少有個一百六十五公分吧。當她一站起來,也許你不會立刻回神想到,咦,她沒那麼高。因為她容長的臉印象還那麼深刻的在你腦中,很自然的你會自動把她的身長調整到和臉長成一定比例的高度,一時還不會注意到實際上有差距。但在和她見過幾次面之後,你難免就要扶扶眼鏡,狐疑的說:『喔,我怎麼老是覺得你很高。』

其次,她的人,也讓人錯愕。起先你會覺得她拘謹,客氣,話不多,彼此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冷場得讓人尷尬。而且你覺得只有你自己尷尬,她好像很習慣這種冷冷的場面,雖然她看起來還是有點不自在。但是一段時間之後,突然,她好像對你很放鬆,話匣子一開,怎麼就這樣熱絡起來,好像沒有一點『預警』的。記得有一次在公車上偶遇,那時她大概是剛從大陸回來,在沒幾站的車途中,我們一個坐在前排,一個坐在後排,她探過身子,神采奕奕的講著她旅途中的趣事:『我們離開旅館,服務生去整理房間,一定會以為我們這些女人不正經,才住兩夜,房間裡到處都是空酒瓶。』她鮮活熱絡的形容傳染了我,聽得我瞇瞇作笑,但心裡錯愕她為什麼今天態度特別不一樣。

她寫的書也一樣,如果你看過她第一本書《她鄉女紀──閱讀女人的創作版圖》,看她博引旁徵的從許多文字閱讀中,尋索女人的身影,就以為她是長年關在書齋中的老學究,那看她第二本書《菜場門口遇見馬》的書名,就會讓你覺得事有蹊蹺,再一看內容,錯愕了吧,那根本就是個『單騎走天涯』的旅人寫的,怎麼會是和《她鄉女紀》同一個作者呢?

她自己倒不是太在乎你錯不錯愕。說不定,對她,這還是樂趣。就像開車,在某個地方使勁轉個大彎,讓離心力甩開一切陳規、拘梏。我猜想,她如果開車,不僅會開快車,還會蛇行,飆個過癮。雖然你看她樣子,還以為她會遵守交通規則。

知道她積極投入女性主義、女權運動的人,都明白一、二十年來她所從事的都是『嚴重違反交通規則』的事。且不說,她在解嚴時期就夥同另外幾位闖紅燈的『滋事份子』,創辦《婦女新知》,編輯女書,建造女書店,以及多年來在女性運動領域裡的衝鋒陷陣等等這些『事端』。如果你對她素行並無了解,單單看她《菜場門口遇見馬》這本書,你就會看見她『惡形惡狀』的那一面:嗜酒貪杯、愛打幾桿撞球、十一歲不到就寫情書追男生,支持同性相戀,沒有一項是那個年代的女生會做的。看了她的書,你果真會相信她是『巫婆的孫女』,有那麼點不尋常。

據說,她在大陸從未謀面的祖母,就被鄉人視為巫婆,『時常呢喃著魅異話語……得了病就以為是她下了蠱』。是的,巫婆有神通,掌有良家婦女不該有的權力與知識。一種帶著妖氛氣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是男人國度裡要貶抑、要防堵的對象。也許,就這一點血脈,使她彷彿開了天眼一樣,了解對男人來說哪個女人不帶著這麼一點妖氛氣,所以對女人被貶抑、被壓制的身分處境,特別會觸動她敏感的神經。

她神經是敏感的,各處神經無不對她所關切的女人、女人處境開放。尤其你看她在書中敘述她在生活中、在旅途中所碰觸到的人事物,『女人是第二性』這樣的標籤,無不隨處貼在男人的舌尖上──在喝酒場合男人吆喝女人『端莊一點』,無不隨處貼在女人的惡夢裡──惡夢裡有男人任意的騷擾強暴,貼在古戰場不曾存在的女性無名塚裡──男性英雄捐軀總有碑文歌功頌德,但女性呢……她總是一個簡單的小故事就如實描述了這世界是怎麼看待女人,或是女人是怎麼看待這個世界的。

女人與世界。如果要形容《菜場門口遇見馬》這本書的內容,我覺得這就是最好的破題:女人與世界。這世界裡的人事物,都是女人會遭逢的,都是女人試圖在伸展四肢的時候,會去接觸到的。伸展四肢,看似容易,但是它涉及了自由、慾望、阻礙、冒險……其中有正面的感官細緻的體會,對珍饈、奇珍、景觀、愛書癖等等,當然也會有迷路、誤闖、顛躓、困境。總之,在女人與世界的碰撞中,你會看到女人展現無限瑰麗的生命力。你會看到一個帶刀的女人在這世界的旅途中。

她的敘述是帶刀,但不帶火藥味。帶刀,才能把其中雜混的觀念,剖析分明;不帶火藥味,因為她本來就無意在你身上捆上火藥,威脅你非要把她的話聽進去不可。她比較像是,在公車上探過身子來跟你說她的見聞、思想,你下車後,會自己在心裡琢磨她跟你聊起的。別忘了,她是『巫婆的孫女』,懂得讓你自然中蠱,這點小法術易如反掌。

作為『巫婆的孫女』,她的確傳承了些許法術,遁走是其中一招。遁走,有段數高低之分,不過它的作用都在於從這裡離開,從另一處風景殊勝之地冒出頭。低段數的,例如,以前在《誠品閱讀》,每次開編輯會議,眾人腸枯思竭,搔頭搔耳怎麼也想不出有什麼新意的主題時,她總會藉口離開鬱氣糾結的辦公室,遁到洗手間去,不一會兒回來之後,總能排闥出另一條蹊徑,把堵住思緒打通。

段數高的,說不定你我都快見識到(或者見識不到,那要看我們自己的功力如何):如果她從鄭至慧這個名字遁走,用另一個筆名開闢出另外一片書寫天地,你能不能分辨那是她的分身?

從前因為寫引介女性主義的文章,多少總會引來有關單位的關切,為了以示負責,便以本名寫作,後來也就一直沿用。在《她鄉女紀》、《菜場門口遇見馬》後,她未來還有許多創作計畫,而且據她透露,她很有興趣旁及小說創作的領域,或是其他更加純文學性的創作。但是,這一次,她很可能不會用本名,以不同的名字來為不同屬性的文章做定位。看來,她又要運用離心力,甩開既定的路徑。

不要怪我沒有警告你,她是會開快車蛇行的。

本文轉載自<誠品好讀>2000年1、2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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