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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戀

  德國電影「走出寂靜」、村上春樹、紐約、巴黎、迪化街的年貨大街、有暖暖陽光和泠泠冬風的中山北路人行道、寂寞公路、吉澤深雪的十八隻貓和大提琴……。這個清單可能會繼續漫無止境的延伸下去,因為它們之間的那個共同聯繫者──名叫尚─賈克.桑貝(Jean-Jacques Sempe)的法國插畫家就有著百變的可能性。

  不,我不是要接著介紹一個畫家的畫風如何隨著年齡、生活或其他有的沒的因素而改變,我不願也不能像某些學院教授分析畢卡索、莫內般的將桑貝的創作分析得頭頭是道。「想用文字描繪一幅畫是註定要失敗的,想用言語形容一位多變的插畫家更是鐵定徒勞的……」在桌前畫了滿滿一張紙的圈圈叉叉之後,我後知後覺地發出這樣的喟歎,但是仍強迫自己忘掉請版主直接用圖片取代導讀文字的建議,並且決定帶著桑貝的畫冊和「走出寂靜」的電影原聲帶泡澡去,以便自己重新恢復想讓更多人認識桑貝的傻氣、想讓更多朋友能從他的畫作得到安慰的企圖心。

  而後,從黑管音樂和槴子花香蒸氣的氛氳繚繞中,一個個名辭冒了出來,像漫畫人物說話時的大氣泡般盤旋不去,堅持召喚我一一檢視它們。彷彿乩童受命聆聽神諭,我瞪著空氣中的「村上春樹、紐約、巴黎、迪化街的年貨大街、有暖暖陽光和泠泠冬風的中山北路人行道、寂寞公路、吉澤深雪的十八隻貓和大提琴」,然後,如同一格一格漫畫之連成一篇圖畫故事地,通了:這些單獨元素的共同點是Sempe。或者說,這就是我的桑貝印象:簡單、乾淨、淡淡的、暖暖的…vs. 繁複、龐蕪、強烈的、陰鬱的……。

  已經忘了怎麼開始注意到桑貝這個大鼻子法國佬的畫,但清楚記得在仁愛圓環某書店買到第一張桑貝明信片畫卡後,就將它供在床頭,而且經常以「貓都可以在亂亂的房間內軟軟的大床上睡得好熟喲」自勉。爾後逛畫卡區時,漸漸發現其他署名Sempe的卡片,同樣簡單幾筆勾勒的線條,就將各款音樂演奏家的形貌呈現出來,有些甚至帶著小小的幽默:一個編制四五十人的樂團演奏完畢後,行禮如儀地起身接受掌聲,指揮並依慣例將榮耀同歸首席小提琴手,第一小提琴手則毫不居功地回向第二小提琴手,第二小提琴手則毫不居功地回向第三小提琴手,第三小提琴手則……,……,且慢,(我沒打算濫用電腦文書處理的複製功能,讓大家看到第n+1位樂手的動作,我們直接看最後一位),最後一位樂手要回向給誰?答案是:他當仁不讓地領受了。再看另一幅:長長的落地窗前,女大提琴手優雅地舞動琴弓──她的貓卻一身黑地悄悄踩著優雅的步子橫身離開……。

  你可能開始抓到一點點桑貝的輪廓:「這樣說來,他是個幽默畫家囉?」一個簡單的「是」可能有過度簡化桑貝風格的危險。看他的畫或故事書很少會引發激烈猛爆型的捧腹大笑──我有個朋友甚至在首次看完「瑪塞林為什麼為臉紅」之後滴下一ㄉㄧㄉㄧ傷感的淚珠──更多的時候,看桑貝的畫還比較像被針灸,引發你身體深處的某個神經毫無預警地抽動一下,還在裡面久久迴盪著,雖然從外表看來你好像連嘴角都沒撇一下。平日偶爾想起來,還能讓肩上僵硬的盔甲一鬆──即使有時會引發右心房一點點漩渦,但是還好,你知道那只是整個故事的一部份,就像生命主題曲的一小段變奏。

  更奇妙的是,當站在自己的生命之外看一小段別人的生活之後,原先已然枯槁無味的生活重新浮現況味。是的,都市生活是庸碌繁忙緊張壓迫擁擠的,人們在街頭迅速地來來去去,同時也是寂寞空虛的,幾乎制式化的流行穿著消費形式渡假行徑讓人變得面目模糊,就像Saint-Tropez (1968年法文版)中的男男女女,在無處迴身遑論旋馬的露天咖啡座中排排,帶著相同的厭煩或面無表情到只剩一對鏡框,惟一展現活力的竟是從一處無聊換到另一處賴活途中的高速競飆。

  但,生活在都市的人果真只能透過高刺激獲得救贖嗎?幸好不是,桑貝先生提出更好的救贖之道:在畫冊On Holiday(1990)中,主人翁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退休老船長仃立眺望大海,孤獨的,享受著,呼吸著,沈思著;蓊鬱山林圍繞著頹蔽廢墟,中年男子幽幽吹奏著伸縮號;小尚皮耶信心滿滿戴著蛙鏡邁向無人的大海;日未落繁華已散盡碼頭上的雙人舞;新月星空下游泳池邊的雙伸縮號合奏……。而小男孩瑪塞林和自行車師傅哈吾爾.塔布林二篇故事,則更完整地敘說二個寂寞的心靈如何因尋得知音而掙破困頓的邊緣圈圈,即使「在一起,不做任何事情,不說一句話」,因為「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從來不會憂愁」。

  真的,桑貝的主人翁常常是孤獨的,自閉的,疏離於人群的,更多是帶有些些怪癖的,因此使得他(她)和人群更為格格不入,顯然大大不合於傳統的主角/英雄形象。但是,承認吧,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怪癖,心裡都有個或大或小不欲給人知的角落,都有想撇開人群獨行一段的時候。這時候,桑貝筆下主人翁的真誠、坦率、天真、不擅偽裝反而構成一種英雄氣質──因為他們展現了預期之外的勇氣與「敢與人不同」的傻氣。如同「走出寂靜」裡,奮力在無聲的聾人家庭練習吹奏黑管的小女孩拉拉。

  因此,即使獨自在鄉村小路上騎著自行車,天就快黑了,離下一個城鎮仍有好幾里路要走,藍天和烏雲的爭霸也不知會鹿死誰手,但還是可以悠悠閒閒地哼著歌踩著輪子,因為知道在路的終點一家咖啡店那兒,有人正坐著好整以暇地等著。

  主人翁會順利平安地到達終點的,因為他是我們的一份子,就生活在我們之中。我們也會一路順利平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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