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書摘】
哪兒有藥,往哪兒去
小小阿盈,一生下來就是「嬌滴滴」的公主,擁有丙種廚師執照的媽媽,為她獨家特製魚湯細麵,腳下因足趾已經沾連變形,只能靠腳掌行走,專業西服裁縫的媽媽,又為她自製柔軟的八層紗布棉鞋,更別說不放棄任何一線生機,哪兒有神仙就去哪裡討藥。
阿盈六歲時,母女倆還風雨無阻,每夜入住廟裡,一睡大半年,幾乎鬧起家庭革命。媽媽還怕人家報給她的神仙不夠多,自己撰文報導,投稿到雜誌、電台上,的確蒐集到了更多江湖奇人奇術,當然,也碰到滿懷希望付完錢,卻等不著天山雪蓮的傷心事。
「聽到什麼就試什麼,很怕一次沒試,就漏失一次重生機會。」 媽媽的堅定毅力超人一等,劉家爸爸也是緊追在後。有一回,還獨自到苗栗銅鑼九華山,入夜從山腳下開始三跪九叩,一路朝山到天亮,帶回一瓶大悲聖水給阿盈,隨後也不補眠,飛快趕去上工。
「當初要是送走,今天哪,就在孤兒院找孩子了。」爸爸說。夜睡小廟時,錦貴載著阿盈,每晚騎摩托車經過愛河,有家歸不得的心傷,多麼想跳進愛河懷抱,但是女兒求生力強,牽著媽媽向前活,媽媽就「不敢死」。
有時為了參加社團活動,母女倆南來北往搭飛機,錦貴心想︰「如果出個意外,賠償金可讓大女兒和丈夫過好日子,也不必煩惱阿盈以後會不會活得辛苦了。」
不料阿盈接著說︰「媽,問了會算命的紫馨阿姨嗎?今天適不適合出門?如果死了,很可憐呢。」
越是遭逢性命威脅,越是惜生。錦貴心頭彷彿被重重一擊︰「我想錯了嗎?!」
其實我蠻帥的
媽媽忘了,阿盈熱愛生命是她教的。雖然每天要花上三、四小時敷藥包紮,整夜要戴上手模做復健矯正,還要開刀整治變形的手腳--這回取頭皮補手指,下回取腰皮補腳趾,但是縫縫補補的只是皮肉,阿盈膽子雖小,心胸很開,活潑熱情、有個性得很!
記得當年阿盈快三歲時,母女倆去大超市買奶粉,一個小孩見到阿盈,大嚷︰「我看到異形了!」阿盈聽得懂,這是當時電視的流行主題,錦貴瞥眼看她,阿盈臉色鐵青,轉白,慢慢再轉紅,輕輕說︰「我要回家。」兩人回頭走,漫長的歸途沈默無語,摩托車上相偎的兩顆心臟,清晰傳出怦怦跳動的響聲。
錦貴心痛,但她不願為此事做任何判決,「因為,阿盈這一生,都必須面對外界異樣的眼光,日後可能還會碰上更毒的話語。」
回到家後,把阿盈留在房裡,錦貴在房外低頭打掃,一邊偷眼觀察,只見阿盈站在鏡前,凝視一陣,撥撥頭髮,理了理衣服,再瞧一陣,對著鏡子說︰「其實,我蠻帥的!」
媽媽丟下掃把,奔進去攬抱她,淚如泉湧︰「是啊,妳真的很帥!」
這一條辛苦路,才剛剛啟程。
阿盈兩歲時,媽媽終於接受孩子罹病的事實,不再只管找醫療資源,而以教育和穩定阿盈情緒為重,要阿盈勇敢面對人群、面對自己。媽媽讀了很多教育書籍,也講很多醜小鴨、灰姑娘的美麗童話,阿盈漸漸長大,媽媽的童話漸漸招架不住,「醫路不成,我的夢已經碎了,有一天,孩子的夢也會碎啊。」
心中一驚,錦貴帶著阿盈積極投身義工行列,一來讓阿盈增廣見聞,二來讓自己「有路用」,母女倆參與灼燙傷協會、伊甸基金會等,輔助獨居老人及盲人,有時為他們清理家務,有時煮點好吃的和他們聚餐。
有回,一位常來往的盲友把拐杖遞給阿盈,要阿盈閉上眼睛試著向前走,阿盈以手摸地,躊躇許久,還是不敢移步。媽媽告訴阿盈,很多人都有病,有的長在看不見的心肺,有的長在眼睛,她這只是皮肉之傷,還可以去幫助很多連樓梯都爬不了的人。
學習生命功課
心靈豐美,是最甜蜜的人生,客廳一副對聯伴隨孩子們長大︰
惜衣惜食,非惜財,是惜福。
求名求利,莫求人,須求己。
經濟雖不富裕,書架上不乏一層層滋養性靈的圖書,隨手取一本閱讀,乙武洋匡撰寫的《五體不滿足》扉頁上,就題著媽媽的勉語︰
阿盈、婉玉銘記--
上蒼賜汝特殊的身體,必有特殊的任務和期許。
只有 快樂的承受 擔當的勇氣!
媽媽敬上
這些話,媽媽是最佳的模範生。阿盈才三歲,媽媽就到學校去當義工,讓大家早早認識這位愛心媽媽身邊的小阿盈,不怕她,接納她。阿盈入學,是進入社會的第一步,教育局雖然建議採取在家教育方式,但是媽媽堅持進入正常軌道。
開學前,媽媽很緊張,擔心阿盈身心承受不住考驗,請學校配合準備。媽媽複印了自己心路歷程的文章,以及醫生的診斷證明,學校則向師生、家長推動認識特殊兒童,於是,開學日,阿盈出現在教室時,雖如預期引起騷動和議論,但在細心說明之後,這層關卡一翻而過,阿盈和一般孩子做起朋友。
上學時,媽媽陪伴在旁,同學不小心踩了阿盈一腳,媽媽帶到一邊,打開隨身包,剪血皰、裹傷,阿盈疼得掉下眼淚,擦一擦乾,回去班上繼續玩耍。
阿盈上小學,媽媽上社會大學,一起學習新的生命功課。
和孩子共同成長
一九九六年三月,阿盈過完第一個寒假,錦貴點播「一步一腳印」︰
一步一腳印 露水滴入心……
人生的道路 本是要認真……
世間壞環境 總是需要你
路越艱辛越堅定……
錦貴的信,哀愁漸漸淡去,洋溢著堅實的滿足,在空中和舊雨新知分享︰
每天只要一進學校,內心就很快樂,像小朋友一樣,天真又有活力。這是我女兒阿盈賜給我的恩惠。
上課時,輔導室主任和老師都保留一個位置給我,互相間的友誼很近。
輔導室是我充電的地方,書櫃中很多書引導我通向成長之路。希望能充實自己,和孩子共同成長。
在漫長的人生路上,我的日記斷斷續續、零零碎碎記錄下來,很希望能把孩子的成長,一步一腳印,都印在日記上,因為這是我生命中的菁華歲月……
這一年,錦貴榮獲全國十大愛心媽媽。但是再大的個人榮譽,都不及培育女兒健康成長所收成的心靈果實。錦貴引導孩子們沈浸在藝術的自信和喜悅裡,阿盈不能用力跑跳,但她沒有指甲的細瘦雙手,常彈鋼琴,更愛畫畫。
「開始學鋼琴的時候,一彈我的手就會起水皰,我含著眼淚繼續彈,媽媽好心疼,問我要不要學,我堅持要。」作文簿裡,一篇〈學琴記〉顯映出阿盈承有乃母之風,毅力十足。
醫生說她的手若是不動,會逐漸萎縮,以後難逃截肢的命運,媽媽不願等命運之神審判,拼命為她按摩,鼓勵她以彈琴復健,彈了淤血,就剪破放血,擦藥包紮,繼續彈。阿盈流暢的琴聲,多次在慈善音樂會中,展現旺盛的生命律動,感染許多聽眾,不論有病與無病,都報以熱情掌聲。
阿盈贏得的,還有數十張繪畫獎狀。她的心願是長大以後當美術老師,。一開始繪畫,阿盈就著迷了,尤其喜歡畫她最嚮往的大自然,繽紛明亮的色彩,流露無窮活力,有的細膩,有的自由奔放,一顆躍動的心靈,在彩筆上輕快飛舞。
「一枝草,一點露」,這是錦貴最愛說的話。阿盈這朵珍貴小花,是媽媽多少心血灌溉而成。
人間美景
有一幅水岸畫景,深深印進腦海,令人難忘。
二○○一年初一個和暖午後,錦貴和阿盈引我遊覽澄清湖,三人共乘一輛小摩托車,我的手越過阿盈纖弱的腰肢,扶到前方錦貴腰上,居中的阿盈沒有被擠扁,一再搖頭說不會碰傷,她的髮絲柔細,臉上的新生肌膚嫩嫩皺皺如嬰兒,媽媽早晚為她點上不同藥水的眼瞳黑亮如星,嬌小身軀就像人家說的,是美麗易碎的水晶。
有一陣子,母女倆站立湖畔,望著水中倒影,細聲討論著怎樣用畫筆呈現波影之美,手勢和嘁嘁喳喳的音調,穿入風中,映在湖上,她們也蔚成人間美景。
湖岸另一邊,聳立著渡假大樓,那是錦貴做清潔工的地方,她上午掃完二十二層樓階梯,騎車回家為阿盈打理中餐和敷藥,下午換了竹帚,繼續整理大樓庭園。阿盈長大了,不再倚靠媽媽貼身保護,媽媽開始努力賺錢,加重保險,為未知的將來作準備。
「很想寫些字,和阿盈的畫合出一本書,可是怎麼弄巧成拙了,拿的不是小筆,而是大筆,」錦貴調侃自己︰「都沒沾到墨水,都是在拖地。」她笑自己邋遢粗俗,然而,防塵大口罩掩不去她眉眼的細緻開朗,粗棉手套更顯出她無悔於付出的自信,那清掃庭院的纖弱身影,美如雕像,引人久久行注目禮。
湖岸的風強強揚起,媽媽擁住阿盈,風中的母女,在現實裡相依相偎,活得認真、強固而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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